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囊云小考
浏览次数:次 发布时间:2021-01-28


云的本义是山川之气,与风、雪、雨、露等同为自然物象,而在文化传统中逐渐染上拟人和象征的色彩。无根、无心的白云,来去自由,悠游无碍,成为山林隐逸、仙踪无迹的意象。白云由此与道教联系起来。明初朱权《天皇至道太清玉册》称:“道家出游,寻真问道,谓之云游。”世称游方道士为云水道人,道士所居为云房,道士书箱为云笈,而道教全真派的祖庭之一是北京的白云观。

白云附着的神仙道化色彩,引起道教徒们的喜爱和追求。天上的白云,对于古代中国人来说,当然是可望而不可即;而山岭上的白云,可望也可即,但对于城市居民来说,大概只能亲往登山观赏,然后兴尽而返,不带走一片云彩,能够终朝相伴的只有白云深处的山里人家。对于那些不愿山居的道教徒而言,如何将原本存在于一定海拔、温度和气压下的白云带回地面,是需要考虑的技术问题。

更羸之妻的锁云囊

元陶宗仪《说郛》卷80引阙名《谢氏诗源》记载:“更羸之妻能作锁云囊,佩之陟高山,有云处,不必开囊而自然有云气入其中,归至家启视,皆有云气白如绵,自囊而出。囊大如蚕茧,而可以开合。更羸善射,每言能仰射入云中。其妻不信,因以一囊系箭头,令射之,及坠,验之,果有白云在内,因名箭曰锁云。”《佩文韵府》卷22引旧题元伊世珍撰《琅记》,也有此段记载。更羸是战国时人,在《战国策》卷17的记载中,更羸曾对魏王说他可以引弓虚发而下鸟,这就是成语“惊弓之鸟”的出处。

更羸虽是战国时人,但锁云囊未必出现于战国。《谢氏诗源》来源不明,最早见于《说郛》的引录;《琅记》,晚明钱希言《戏瑕》认为是明人桑怿所伪托。二书的成书年代大概不会早于宋元时期。不过,锁云囊传说的出现应该不迟于初唐,因为卢照邻《卢升之集》卷7《益州至真观主黎君碑》提到“玉笈云囊之术,龙缄凤之图”。这里所谓云囊之术,应该就是更羸之妻的锁云囊。

在《谢氏诗源》记载的仙话中,锁云囊是具有仙术性质的法器,可以在高山上囊云,并且不必开囊而能神奇地自动吸纳云气,又能从山上携带到地面的家中,从囊中放出的白云仍然保持“白如绵”的特征。这段记载没有提供技术方面的细节,只提到囊的大小如蚕茧,上山时佩带于身,又可以开合,说的还是仙术的性质。在这段记载的后半部分,锁云囊还可以随着更羸的箭进入天空的云中,囊云而回。

陶弘景聚云褒内

隋阳《八代谈薮》记载南朝陶弘景隐居茅山的一则轶事:“齐高祖问之曰:‘山中何所有?’弘景赋诗以答之,词曰:‘山中何所有,岭上多白云。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寄君。’高祖赏之。”(《太平广记》卷202引)这首五言四句的小诗后来收入陶弘景集,题作《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》。诏问的帝王,其他典籍或作齐高帝萧道成,或作齐武帝萧赜,或作梁武帝萧衍,据王京州《陶弘景集校注》附录《考辨第七》,应是齐明帝萧鸾,姑从之。

在这首既自谦又自傲的小诗中,陶弘景声称,山中白云只能让山中隐士独自享受,不能拿来寄给居住京城皇宫的帝王。公然拒绝分享的理由,想必只能是当时白云确实无法“持寄”的一般常识。小诗中的“不堪”,不只是价值上的不般配,更是技术上的不可能。在陶弘景所处的齐梁时期,将山中白云从南京东郊的句容茅山上,运送至南京城内的皇宫,是未经尝试同时也被普遍认为不可行的事情。陶弘景和齐明帝想必都没有长距离运送白云的经验或见闻。

然而,陶弘景虽然无法与异地的帝王分享白云,却能与来访的朋友同赏。清初钱谦益《列朝诗集》乾集之下收录明初朱权《囊云诗》,并作注称:“昔陶弘景行山中,聚云褒内,遇客趣放之为赠。”可见陶弘景爱云,不仅自赏,而且赠客。囊云的工具是褒,即宽大的衣襟,比较简易和便捷;赠予的对象是逮谁是谁,未经事先筹划;赠云的地点是山中,应该是短时间、短距离的行为,可能是即囊即放的随兴而至的做法。假设齐明帝御驾亲登茅山,陶弘景想必不会拒绝以岭上白云相赠,不过,以当时的条件,齐明帝离开时仍然只能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
苏轼

据清人王文诰《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》卷3,北宋嘉七年(1062)三月,时任凤翔签判的苏轼,先是待在郊外,因与知府宋选登真兴寺阁祷雨而入城,又因与宋选往太白山迎湫水而出城,而在出城入山道中写下一首《云篇》。在完整的诗题中,苏轼简要叙述云(取云)的过程:“余自城中还,道中云气自山中来,如群马奔突,以手掇,开笼收其中,归家,云盈笼,开而放之,作云篇。”诗篇则形象地描绘云过程中云气的变化:“物役会有时,星言从高驾。道逢南山云,吸如电过。竟谁使令之,衮衮从空下。龙移相排拶,凤舞或颓亚。散为东郊雾,冻作枯树稼。或飞入吾车,仄入肘胯。抟取置笥中,提携反茅舍。开缄乃放之,掣去仍变化。云兮汝归山,无使达官怕。

在苏轼的自述中,云的动作是“手掇”、“抟取”,即掇拾和抟聚;所之云,是大雨临近时山中涌出的云气,在奔突滚荡中迎面而来、进入车内的云气;云的工具是随身携带的笼和笥,都是竹器,可能内衬棉布,作为衣箱和书箱,有一定的密封性能;云之后是携归山中茅舍,开笼放云,云气仍然保持变化的状态。苏轼的云,想来应是一时起意、乘兴而为,携带的距离比较短,并且始终没有离开山中的环境,因此,云气所处的气压、温度等因素都没有发生明显变化。苏轼诗的末尾还特意强调,从竹器中放出的云气仍然保持原有的活动能力,并幽默地希望云气能够自行归山。

苏轼云成为后世仰慕的风雅之举。清乾隆皇帝《御制诗集》二集卷20有《云亭》诗。晚清徐灏著有《云阁词》一卷(宣统辛亥南京刊本)。清康熙间王渔洋还以亲身经历证明苏轼云的真实性,其《分甘余话》卷2自述:“坡公作《云篇》。余昔行秦栈中,见道左石罅间烟气如缕,顷刻弥漫山谷,已而雨大至,行人衣袖中皆云也,始信囊云非妄。”后来查慎行还作诗提及此事,其《三笑堂书阮亭先生题壁后》诗曰:“谢灵运屐去已久,苏子瞻诗留不多。两袖云独惆怅,一灯照壁犹吟哦。”(《敬业堂诗集》卷15)

宋徽宗油绢囊云

南宋晚期周密《齐东野语》卷7“赠云贡云”条,提到云是否可以持赠的问题。在这条记载中,周密先引陶弘景的五言四句小诗,得出“云固非可持赠之物”的说法,又引苏轼《云篇》,而得出“然则云真可以持赠”的判断,最后记载北宋徽宗宣和间贡云的事件:“宣和中艮岳初成,令近山多造油绢囊,以水湿之,晓张于绝危峦之间,既而云尽入,遂括囊以献,名曰贡云。每车驾所临,则尽纵之,须臾然充塞,如在千岩万壑间。然则不特可以持赠,又可以贡矣。并资一笑。

囊云的地方是汴京附近的山峰;放云的场所是汴京宫城内的皇家园林艮岳,用意在于营造云烟缭绕的人间仙山,满足教主道君皇帝的高情逸致;囊云的工具是用水打湿的油绢囊;囊云的办法是清晨云气蒸腾时,在绝危峦之间,张开油绢囊,让云气飘入囊中,然后扎紧囊口,运送入京。

囊云之举,最重要的是工具。油绢囊所用布料油绢,是一种经过涂层加工的织物,即在质地细密的绢布上涂浸桐油。油绢具有比较良好的密封性能,可以防雨防水,称为油衣,因呈琥珀之色,又称琥珀衫。《资治通鉴》(齐和帝中兴元年)记载:“稷召尚书右仆射王亮等,列坐殿前西钟下,令百僚署栈,以黄油裹东昏首。”元人胡三省注:“黄绢施油,可以御雨,谓之黄油。”《隋书》记载:“炀帝渡江遇雨,左右进油衣。”可见,徽宗时的油绢囊云,已经考虑到囊云需要良好的密封性能。另外,记载中提及用水打湿油绢囊的做法,目的是尽量避免囊中云气的水分散失,保持云气的原有形态。然而,周密的记载没有提及囊云的具体山峰,只说是“近山”,无法得知比较明确的距离和耗时;也没有提及囊云的季节,季节关乎山中和城里的温差和压差,从而关乎囊中云气的保存问题。

朱权庐山囊云

钱谦益《列朝诗集》乾集之下收录明初朱权《囊云诗》曰:“蒸入琴书润,粘来几榻寒。小斋非岭上,弘景坐相看。”诗后有钱谦益的注释:“仙每月令人往庐山之颠,囊云以归,结小屋曰云斋,障以帘幕,每日放云一囊,四壁氤氲袅动,如在岩洞。”又引陶弘景聚云褒内事,已见前引。

宁献王朱权是朱元璋十七子,成祖时分封南昌,托志冲举,自号仙,深自韬晦,沉潜道术,注重修养摄生,有道教著述多种,尚传《太清玉册》、《神隐》、《原始秘书》、《肘后经》等。关于出处进退,朱权自称:“果道之不行,便当抱一张无弦之琴,佩一把倚天长剑,骑一角黄牛,拽一辆破车,载其妻子,向青山深处,白云堆里以为巢穴。”(《神隐》卷上,《藏外道书》第18册)关于隐逸方式,朱权自称神隐:“放生于黄屋之中,而心在于白云之外,身列彤庭之上,而志不忘乎紫霞之想。泛然如游云,然如长风,荡乎其无涯,扩乎其无迹,洋洋焉,愔愔焉,混混沦沦,而与道为一。若是者,身虽不能避地,而心能自洁,谓之神隐。”(同上)

在朱权的神隐中,黄屋和白云、彤庭和紫霞必须二者兼备。为达成这种两难的目标,朱权派人到庐山之颠囊云,送到藩王府所在地南昌,并建造专门用来放云的小屋,称为云斋。囊云的距离是从庐山至南昌,直线距离至少100公里;囊云的频率是每月一次;放云的频率是每日一囊,这样的话,每次囊云的数量大概是30袋左右;每月囊云一次而每日放云一囊,说明囊归城中的云可以保存一月,但保存措施不详;放云的场所是用帘幕围起来的小屋,用帘幕增强小屋的密封性,目的是保证放云的效果;囊云的季节不明,从“每月”云云的说法看,应该是四季不辍、冬夏皆可;囊云的工具也不清楚,可能对宋徽宗的油绢囊有所借鉴,但诗中只提及陶弘景而非宋徽宗。

关于放云的效果,苏轼的茅舍最为简易:“开缄乃放之,掣去仍变化。”宋徽宗的艮岳最为奢华:“每车驾所临,则尽纵之,须臾然充塞,如在千岩万壑间。”每次放云的数量应该很多。朱权每次只放一囊,效果比较有限:“四壁氤氲袅动,如在岩洞。”这当然反映出一般士大夫、皇帝和藩王在权力和财力上的差异。不过,朱权诗还提及云气对屋内物件的影响:“蒸入琴书润,粘来几榻寒。”在离开囊后,云气逐渐消散,留下水分,在湿润琴书的同时,消耗一定热量,使几榻的温度下降。这种润和寒的体验,唐人陈希烈《赋得云生栋梁间》诗已经写过:“偏使衣裘润,能令枕簟凉。”如果不计成本的话,放云不失为一种夏日消暑的良方。

山中囊云并持赠城邑,是风雅之举,也是奢华之事,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,不是庶民可为,一般的文人士大夫即使有心,也无力办成。宋徽宗之后,多数人还是不知道囊云的可行性。元人虞集有《题李溉之学士白云半间》诗,首4句曰:“山中多白云,何由到城邑。招之恐不来,欲揽遽无迹。”仍然停留在陶弘景的认识水准,身居城邑而企羡山中享受白云的友人。明初宁献王朱权之后,囊云仍然是罕闻僻见之事。前引《分甘余话》中,清人王渔洋因亲历山云入袖而相信苏轼诗所写,并颇有发现之意地宣称:“始信囊云非妄。”他所知道的囊云轶事只有苏轼,而不及宋徽宗和朱权,可见对云气的长距离运输和长时间保存,仍然一无所知。

囊云的技术问题

大气中悬浮着各种容易吸附水汽的微小尘粒,气象学上称为凝结核,当地面水汽随着上升气流升入空中时,温度逐渐降低,在凝结核的作用下凝结成小水滴或凝华成小冰晶,无数小水滴、小冰晶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云。可见,云的形成和保存需要三个要素:一是足够的水汽,二是足够的凝结核,三是足够的冷却。

山中囊云而归的实质,是将这种空气团组不加破坏地带回地面,根本要求是不改变其成分。密封良好的油绢囊,可以保持其中的凝结核和水汽的数量,剩下的就是冷却的问题。宋徽宗时油绢囊用水湿润,在运输过程中,外表面水分的蒸发会带走一定热量,从而保持囊的冷却。至于朱权囊云可以保存一月,大概是在运抵藩王府后,还需要另外的冷却措施。

从外部环境说,冬季比夏季更适合囊云。我们可以用理想气体定律PV=nRT说明这一问题。P表示压强,V表示气体体积,n表示物质的量,R表示气体常数,T表示绝对温度。这一方程主要用于判断P、V、T三个变量的相互影响。囊中之云,体积不变,那么温度越高,压强越大,分子热运动越剧烈,就越容易跑气。对于油绢囊这样简单的密封措施而言,大概最麻烦的问题就是如何保持低温。

从气象学的角度说,云和雾没有本质的区别,一般情况下,云底距离地面有一定高度,如果云底接触地面,便成为雾,而从视觉上说,云有一定的形状,雾则没有。因此,在地面放云时,无论宋徽宗还是朱权,他们所欣赏的云实际上已经是雾。另外,囊云的来源很重要,北宋末汴京附近山岭上的云、明初庐山之颠的云,应该都是纯净无染的白云,而如果不幸是污染地区囊来的云,放出时就只能成为雾霾。

 

(文/颜庆余,作者单位为江南大学人文学院)

(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:JUSRP111A56;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指导项目:2011SJD750002)。